从美国纪录片《冒牌货》看纪录片拍摄：平衡至上的走钢丝艺术

原文作者：费瑶

在拍摄于今年7月份在美国上映的电影纪录片《冒牌货》的过程中，美国导演巴特·雷顿突然感觉到，自己对镜头前的主角——一个病态说谎者——居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同情。眼前这个家伙是个充满传奇的“冒充之王”，他用高超的骗术把一个无辜的家庭哄得团团转，让这家人深信他就是多年前走失的小儿子尼古拉。“我被他的故事迷住了”，雷顿回忆道，“我希望观众们也能体验一下这种感觉。”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法国裔阿尔及利亚人弗里德里克·伯丁是个臭名昭著的江湖骗子，他曾先后在不少欧洲国家冒充孤儿或失踪少年，而且居然每每都能得手。1994年，13岁的尼古拉在圣安东尼奥与家人失散，他的家庭就成了伯丁这次的“行动目标”。伯丁娓娓动听地讲了一通有关尼古拉家的故事，还编造了关于参与本案的几名调查员的事，最后竟然能让所有人都误信他就是当年走失的尼古拉·巴克莱，一个蓝色眼睛的美国少年。而不可思议的是，伯丁的眼睛明明是棕色的。

时隔多年，尼古拉的家人、联邦调查员和诸多相关人员，怎么就会相信三年后这个孩子竟然能神奇地出现在了西班牙的一个小镇里，还认定眼前的这个由23岁的伯丁伪装成的少年就是尼古拉？这个匪夷所思的事件轰动一时，也成为了绝佳的“罗生门”式故事素材。导演雷顿对这个离奇故事的见解是：“当事实以多个相互矛盾的版本呈现在眼前时，人们很难做出正确的判断。这时候，判断就意味着犯错误。” 而这也正是他感觉这个故事的迷人之处所在，是促使他决定将之拍成一部纪录片的重要动力。

但是这部纪录片《冒牌货》与传统影片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它的意图并不是为无辜者申诉或是谴责罪犯。雷顿不是想向观众展现一个无懈可击的案子，也不是想拿着大喇叭宣传自己的价值观，而是希望这部片子可以探究更深的意义层面。他属于这样一类导演：不把自己的情感和判断强加在电影之上，坚持让影片自己说话。而这，其实应当是讲求记录真实、客观呈现的纪录片电影所应当保有的定位。可这又导致了另一方面问题：如果导演态度不明，观众就会对电影有一种是非难辨、无所适从的困惑感觉。于是，让影片说话还是让导演说话，这就是纪录片导演常常面对的进退维谷的窘境。

另外一位纪录片导演，沃纳·赫尔佐格，他的影片一般都牵涉对更大问题的思考。他的作品《凝视深渊》和《死亡队列》，讲述的是犯罪分子面对终生监禁或死刑时的故事。谈到这些片子，他认为“这些片子与片中人物有罪与否没有关系，并不是在考量和评判他们的道德和行为准则”。他只是想引发公众的思考：当一个罪犯知道自己今后的人生中，连出门淋一滴雨的机会都被剥夺了，这对他们意味着什么。赫尔佐克解释说，呈现这样的片子，不是想为片中主人公博得同情，而是“一切为了观众”，让观众自己去思考片中的意味。

雷顿所采取的手法与赫尔佐克的理念非常相似。随着对人物的访谈渐渐深入，他自己仿佛也进入了故事，对种种现象、因素感到难辨真假。片中的各个人物，包括将伯丁领进家门的尼古拉的家人，讲了一系列自相矛盾的故事，让人感觉无比困惑的同时又觉得似乎所有事情都自有其道理。这种奇妙的感觉，正是雷顿想要和观众分享的。“如果把观众放在故事受众的位置上，而不是放在旁观分析者的角度上，那这部片子要有趣得多”，雷顿说，“这样一来，观众会产生一种身不由己的本能体验。”

制片人巴特塞克有几十部纪录片的制片经验，他认为，纪录片导演在影片拍摄过程中和片中人物会建立了深刻而且复杂的关系，而这往往会影响导演作为影片制作的主导力量所应当时刻具备的公正性和客观视角。此时，制片人的职责就是为导演提供观察人物的不同视角，让整部影片不会有失偏颇。“我是保持一定距离的旁观者，而导演和人物已经忘我地投入进去了。”巴特塞克说。他回忆一次跟导演埃米尔·巴尔列维合作纪录片《橄榄球星之死》（又译：《蒂尔曼的故事》）的经历：那部片子讲述的是前橄榄球星帕特·蒂尔曼遭遇谋杀的案子。当时导演和蒂尔曼的家人走得很近，他并没有觉得自己所处的情况有任何问题，但我明白，我要把他从这种过于亲近的距离中拉出来，不让他的个人情感影响整个影片的制作进程。巴尔列维也表示：“制片人的清晰眼光对我来说太重要了，我也会保持让自己不要在片子里患上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指犯罪的被害者对犯罪者产生情感，甚至反过来帮助犯罪者的一种情结）。”不过随后，他也补充说：“有时候我也会试着让我的电影从某种程度上表现我的观点，但我总会留意，也给我的观众们留有持反对意见的空间。片子里，大家能看出来我对受害者家人深表同情，但是我也刻意加入了他们人性的复杂面和矛盾面在里面，从而让观众能有自行判断和取舍的余地。”

其实，当导演在影片中开始使用音乐的时候，或者喊停的时候，就是其主观决断对观众产生影响的时候。就像雷顿说：“纯粹客观的影片是不可能的，除非你使用丝毫没有编辑过的闭路电视录像。”最终，不论是雷顿还是调查局的探员们，都不知道尼古拉最终的下落。“我没有冒犯尼古拉一家的意思，但是，这部片子的确不是关于尼古拉的”，雷顿说，“这是关于骗术的，也是关于自我欺骗的一个故事。”